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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颂年提着桶朝厨房走去,走过张药身旁时顿了顿步子, 留下一句:“差不多。”

二人一道走进厨房,张药照看灶下的火,许颂年拧起帕,收拾柴灰和油渍。

这二人一个尚在病中,一个断了一条腿,但却双双周到利落。

“其实陛下是有意使你我搭救她的。”许颂年抹去一团烟灰,回身濯帕道:“不光陛下,恐怕连刑部都会对你我大开方便之门。”

“我知道。”

张药半蹲在灶火之前,火中干柴噼啪作响,他提快了声音,续道:“我本来就是以私刑断案的鬼,你手握司礼监这么多年,不论司法还是刑狱,也该是关节尽通。陛下既已授意,不管他刑部是什么意思,单凭你我二人,阴地里有的是办法带她出囹圄,她是不准……”

他说着转身望向许颂年:“她不准,我和你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就这么纵容她?不再管她的死活?我怎么见父母?你又怎么见父母!”

“张药。”

许颂年截下张药的声音,“若在牢中说出那‘不准’二字的,是玉姑娘,你张药如何?”

“我……”

张药愣在原地,许颂年则笑了笑,复问道:“如何?你也只能纵她。”

张药垂下眼睑,火上的药已经滚了,咕噜咕噜地冒出一圈褐色的泡沫来。

“是。”

他悻悻地点了头:“她早就跟我说过,张悯……张悯有张悯的选择。”

许颂年仔细地擦去最后一抹脏污,对张药道:“你有一个很好的姐姐,但在她最好的年华,你却年纪尚小,不曾识得她的好时节。所以我今日过来,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许颂年指了指火上的药罐,“把药喝了,带上围帽,跟我走。”

碧洪茶社的门今日大开,社内热闹非凡,许颂年携张药跨过门槛,走进其中。

张药穿白,又带了围帽,寻了一处墙角,靠下身来,倒是没有一个人识得他,社内仍是热闹如旧,京中贤老、学究、年轻的科道文官、甚至是春闱出场等候放榜的贡生们,纷纷研墨铺纸,尽将一篇文章抄传来议论讲评。

“张悯灵心慧性,此文深中肯綮。”

“非也非也,要我说,这张悯所作也不过是镂尘吹影,含义空洞的下乘之作罢了。”

“什么镂尘吹影?难道不是你嫉妒苛责?从前春闱之后,我等也讲评天下文章,这一篇放在中,哪里落了下乘,你倒是举出几样,我等再公评一回!”

人声喧闹,褒贬不一。

张药其实听不大懂,但他知道,众人传评的,正是张悯所写的文章。

大梁百年,梁京立城更是不知多少年,期间文坛喧闹,偶然也有女体流传。可春闱散场之后,何曾如此传评过一个女人的应试之文?毕竟梁京贡院的那扇门,从来就没有对她们打开过。

十一年前,玉霖曾披着一层须眉假皮,走进去过一次,而皮落之后,得到的罪名是欺君,下场是凌迟,活下来的代价是,做一个女奴,一个疯妇。

声名、地位、钱财、全被毁尽。

这世道啊,如果她不肯让他做主,那他就一定要剥得她一无所有。

今时今日玉霖就一无所有地坐在众人之间,男人们面红耳赤地争论,张悯的姓名流转于唇舌之间,她写的是春闱场内之文,解的是四书五经,辩论议论的是君王列侯,所以不论褒贬,对她的评价始终不沾一点风流戏谑。

他们无法玩弄她,不能侮辱她。

他们不敢。

他们不敢。

他们不敢。

玉霖嗅着木樨茶香,心中万千思绪如潮水一般,汹涌翻腾。

她想起了皮场庙凌迟她的刑台,想起了刑台下戏谑玩味的目光,想起了那些侮辱她的言辞。它们曾经深深地刺痛过她,但此时玉霖却不再觉得难受了,她抬起手中的茶盏,对着面前的虚空,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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