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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留照春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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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绪八年,二月十六日,盛京。

袁罡以病生生拖了五日。前三日,绍绪帝根本没有管他。二月十五日朝会,袁罡继续请假,绍绪帝则派了太医到袁罡府上问诊,虽然太医回禀次辅确实在病中,但是绍绪帝依然派了安达上门催袁罡当值。

二月十六日,袁罡拖着病体到了内阁。此时他知道,这个覆灭三立的圣旨,是怎麽都拖不过去了。怀着万分的悲痛,他磨磨叽叽地从早晨卯时,到下午酉时,才将草拟的圣旨和《河东生徒名录》递交给了司礼监文书房一直等着的小内监。

等小内监走后,内阁值房一片死寂。残阳,像一块将熄的炭,透过内阁值房高阔的槛窗,投下道道森冷的光栅。那光,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淬了冰的赤铜色,沉沉压在紫檀木长案丶青砖地面,压在袁罡几乎被抽空了骨头的脊梁上。隐隐似有更漏声,一滴,一滴,敲打在凝固的时间里,也敲打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袁罡牵起一丝嘴唇,直在讽刺自己的不仁丶不义和不勇,唯独没有不忠。五日的病,是脆弱的盾,挡不住皇权催命的箭。安达那阉竖尖利如锥的眼神,太医那敷衍了事的指尖,都在宣告一个事实:这具残躯,连同它所承载的一切信念与骄傲,都到了该被碾碎丶被献祭给陛下的时刻。

他的目光,迟缓而粘稠,如同垂死之人的手,抚过这间他耗费了半生心血丶承载了帝国最核心机密与最肮脏交易的屋子。

袁罡目光首先落在那方端砚上。隆裕三十六年春,他初入内阁,正是意气风发。彼时的首辅贾休,须发皆白,眼神却亮如寒星。彼时的裴桓荣近五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亲手将这方沉甸甸的端溪老坑石砚推到他面前。那砚台温润如玉,墨池深邃如渊。

「玄成,」裴桓荣的声音带着金石之质,穿透二十年时光,此刻在死寂的值房内轰然回响,「此砚非石,乃江山之重。墨磨于此,字落于诏,便是万民生死,千秋功罪。守其黑,方知其白;知其白,更须守其黑。慎之!重之!」而那一刻,贾休则抚须点头。

袁罡指尖触及冰凉的石质,感受到的是一股磅礴的丶近乎神圣的责任。他仿佛看到自己笔下的诏令,化作春霖润泽乾涸的田亩,化作利剑斩断贪腐的锁链。那份沉甸,是荣耀的冠冕。

而如今,这方砚台依旧沉默。墨池边缘积着乾涸的墨垢,像凝固的丶发黑的血痂。它冷冷地映着袁罡此刻枯槁的形容。他刚才磨墨拟写那封绝灭三立书院的圣旨时,墨条在砚池中发出的不再是沙沙的丶充满韵律的声响,而是如同钝刀刮骨般的丶令人牙酸的嘶鸣。那墨,黑得如此绝望,仿佛吸尽了这值房内所有的光。哪里还有「白」?哪里还有「生」?这方曾承载「江山之重」的端砚,如今只盛满了「江山之罪」。它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无声地控诉着他用这双手丶这笔墨,犯下的滔天罪孽。

视线微移,落在了端砚旁那枚袁罡常用的竹臂搁上。这臂搁并非名贵材质,只是寻常湘妃竹所制,却因常年摩挲,表面泛着一层深邃温厚的包浆,如同沉淀了岁月的琥珀。竹节处天然生成的斑驳泪痕,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真的在无声泣血。

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那冰凉的竹面。一股带着竹叶清苦和旧墨幽香的气息,混杂着记忆深处凛冽的寒意,瞬间将他拖回了隆裕四十年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

记忆的狂澜轰然席卷!

紫禁城笼罩在巫蛊案的阴云之下,肃杀得令人窒息。先太子被构陷以木偶诅咒君父,证据「确凿」,龙颜震怒,朝野噤若寒蝉。值此危局,满朝朱紫,唯有裴桓荣,身形清癯如古松,在奉天殿上,迎着隆裕帝能冻裂金石的目光,昂然而立!

「陛下!」裴桓荣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金玉交击,字字清晰地响彻死寂的大殿,「巫蛊魇镇,乃汉武戾太子之祸始!史笔如铁,前车之鉴未远!太子仁孝纯良,天下共鉴!此等构陷伎俩,瞒得过一时,焉能欺青史万代?!老臣以项上人头丶阖族性命担保,太子绝无此心,更无此行!此乃小人构陷,意在动摇国本!陛下明察!」

那番话,如同投入寒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死寂中更深的恐惧。已然老迈隆裕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龙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殿内空气凝固,针落可闻。裴桓荣的目光却毫无畏惧,如两柄淬火的利剑,直刺御座之上,那眼神里燃烧的,是士大夫为护持正道丶为护卫储君丶为社稷安稳而不惜粉身碎骨的决绝!是「文死谏」风骨最璀璨的绽放!然而,猜忌的毒藤早已缠绕了帝王之心。隆裕帝拂袖厉喝:「裴桓荣!尔敢咆哮君前,为逆子张目?!讽谏朕为昏君?」

「臣非为太子张目,乃为陛下之圣德,为大明之江山张目!」裴桓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若陛下执意信谗言而弃骨肉,亲小人而远贤良,则国本动摇,祸乱不远!微臣……无颜再立于朝堂之上!」

话音落,满殿死寂!裴桓荣不再看那御座上冰冷的龙颜,他猛地抬手,「咔哒」一声脆响,竟是将腰间象徵一品大员身份的玉带扣生生解下!那沉重的玉带落在大殿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紧接着,他又从袖中取出代表阁臣权柄的象牙笏板,双手平托,高举过顶,然后,缓缓地丶无比郑重地放在了那解下的玉带之上!

解玉带,置牙笏!

这是最决绝的无声宣言!是士大夫对昏聩君权最彻底的丶不留一丝馀地的切割!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凛然实践!

「臣裴桓荣,老迈昏聩,不堪驱使,恳乞骸骨,归老林泉!」他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却蕴含着足以让山河变色的力量。说罢,不看任何人,更不待隆裕帝回应,竟转身,脊梁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踏着满殿惊骇的目光,走出了那象徵着帝国最高权力丶此刻却弥漫着不祥与昏聩的奉天殿!寒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那背影,孤单却顶天立地,如同一柄刺破乌云的孤剑!

隆裕帝震怒!挽留?三次!圣旨接连下达,措辞从最初的严厉申饬,到后来的温言劝慰,再到最后的恳切挽留。内侍捧着圣旨,一次次踏入裴府那简朴的庭院。然而,他始终坚辞!

他走的那日,京城罕见地飘起了鹅毛大雪。没有车马喧嚣,没有门生相送。一辆青布小车,载着简单的行囊。袁罡闻讯,顶着漫天风雪,踉跄追出城外十里长亭。他跪倒在老师车前,风雪灌满了他的口鼻,冻僵了他的四肢,却冻不住那奔涌的热泪。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裴桓荣清癯而平静的脸。没有责备,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淡然。他将这枚随身携带多年丶用以枕腕书写的竹臂搁,轻轻递到了袁罡冻得通红丶颤抖的手中。

「玄成,」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朝堂浊浪滔天,非清流立身之所。然,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终需有人守望。此物随我半生,刻有『宁折不弯』四字。留与你,非望你学我挂冠而去,但望你……」他深深看了袁罡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风雪,看进袁罡的灵魂深处,「但望你持此本心,于浊世中,做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纵不能擎天,亦当撑住一方天地,护住几分清明!莫负了这竹之节,莫负了……天下苍生之望!」

车帘落下,青布小车碾着厚厚的积雪,吱呀作响,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只留下袁罡跪在风雪中。

如回忆的潮水轰然退去,只留下冰冷刺骨的现实。袁罡的手指死死抠住臂搁上那四个字——「宁折不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陷入那深刻的笔画之中。那四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滋滋作响,痛彻心扉!那臂搁上天然的湘妃泪痕,此刻仿佛真的流淌起来,化作冰冷的液体,顺着袁罡枯槁的手指蜿蜒而下,与他自己眼中滚落的丶滚烫的屈辱之泪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还有那四年后的平反!记忆的碎片再次刺痛他。

隆裕四十四年,春风似乎终于吹散了笼罩在太子头上的阴霾。齐王历尽艰辛,找到了铁证,证明太子是被构陷!巫蛊案是一场惊天冤狱!隆裕帝,那位曾经震怒丶听信谗言的君王,在铁证面前,下旨为太子平反,并颁下措辞恳切的诏书,派人星夜兼程,三顾茅庐,延请早已归隐三立书院的裴桓荣回朝,官复原职,甚至暗示将委以首辅重任!

那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沉冤得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山再起!

然而,当御使捧着金灿灿的圣旨,带着丰厚的赏赐,恭敬地站在三立书院那简陋的草堂前时。裴桓荣,只是平静地听完圣旨,脸上无喜无悲。

他只对着上使,对着那象徵无上皇权的明黄卷轴,对着京城的方向,缓缓地丶清晰地说了三个字,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砸碎了所有世俗的期待:「道——不——同。」

依旧是那三个字!隆裕四十年写在素笺上的三个字!

没有愤怒的指责,没有委屈的倾诉,只有一种历经沧桑丶洞悉本质后的彻底疏离与拒绝。那三个字,重逾千斤!它宣告着:君王的幡然醒悟,迟来的公正,乃至首辅的权柄,在一位真正士大夫心中,都比不上那曾经被玷污丶被践踏的「道」!裂痕已生,信任已碎,道既不同,便永无回头!

「先帝啊!」袁罡从口中高呼了隆裕帝,纵裴桓荣有如此天纵风骨,亦是隆裕帝如天包容!那一刻袁罡心中的愤懑漫溢!君臣相宜,成千古佳话!

袁罡按了按眼角,视线移开,落在一份卷角破损丶颜色陈旧的文书上。它被压在案头一叠新奏章的最底层,只露出一个残破的边角。那是隆裕四十六年,北狄铁蹄踏破飞狐口,直奔黑石堡的八百里加急塘报!袁罡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伸向那页薄薄的丶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风雪交加丶烽火连天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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