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善战者,求之於势,不责於人(1 / 2)
第97章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陛下,孙承宗已至承天门。」
司礼监掌印高时明躬着身子,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御座上那个年轻的皇帝。
朱由检缓缓睁开眼睛,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什麽情绪。
「孙师年事已高,近日又为国事奔波劳顿,传朕的旨意,特派肩舆,接他入宫。」
「臣,遵旨。」
高时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在脑海中,将即将到来的这场「面试」,又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是的,面试。
一场比廷推阁臣丶简拔尚书都更为重要的面试。
这封建时代,通讯原始落后,远臣比近臣的任选更为重要!
京中的阁臣丶尚书,如果做事稀烂,一道旨意下去,三天之内就可更换,而且政事无虑,交接自然。
而蓟辽总督这个职位,辖蓟永丶辽左丶登莱丶天津丶旅顺丶东江丶朝鲜,距京师数百里之远。
其中财政丶边情丶人事丶军事丶谍报丶军备丶筑城诸事,全部集于一人。
一旦所任非人,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糜烂千里,无可挽回。
从这个角度来说,辽东督师的人选,对他朱由检而言,才是真正的国之重器,不可轻授。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而若非果真英才豪杰,又岂敢给予这麽大的信任?
更何况,顶尖人才的面试,从来都是双向的。
他朱由检在面试孙承宗,孙承宗又何尝不是在面试他这个新君?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对于孙承宗这等顶尖的人才来说,从来不是只看官位俸禄的。
他今年已经六十四岁,宦海沉浮,早已历遍人臣之极,权与位,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繁华。
之前用在王丶田,李丶杨等人身上的手段,如果再拿出来,恐怕不仅无用,反而会惹来轻视。
要让他拼尽全力,彻底燃烧自己,正需要一场酣畅淋漓,全方位的征服才行。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熬了一晚后的脑袋,不但不困,甚至有些微微亢奋起来。
「陛下,孙承宗已至殿外。」
高时明去而复返,声音将朱由检的思绪拉回现实。
来了!
朱由检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年轻的眸子里,瞬间散发出昂扬的斗志!
他霍然起身,直接迈开步子,朝着殿外走去。
人未至,声先至。
「孙师,朕可等你许久了!」
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
孙承宗刚刚在高时明的引领下,在殿外廊柱的阴影下站定,正准备整理衣冠,等待传召。
冷不防听到这一声呼唤,不由得一愣。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少年皇帝,正大步从殿门内那一片深沉的阴影中走出。
秋日的阳光,瞬间从他身侧泼洒而来,将他年轻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那光芒有些刺眼,孙承宗不及细看那张脸,连忙躬身,口中高呼:「臣,孙承宗,参见陛下!」
声如洪钟,气贯殿廊,竟吓了朱由检一跳。
他本以为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又是长途跋涉而来,当是有些憔悴疲惫的,却不想中气如此之足。
孙承宗正要跪下行那君臣大礼,却不料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孙师不必行此虚礼,快快随朕进来罢。」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孙承宗顺着力道站直了身子,这才得以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新君。
太年轻了。
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但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带着一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眼睛,深邃丶沉静,又燃烧着火焰。
还有一些些血丝……怕是骤然登位,睡不踏实罢。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孙承宗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七年以前,那位同样少年登基的皇帝。
那个……也曾是将他唤作孙师的少年。
只是两人眉眼相似虽然相似,气质却终究截然不同……
「孙师?」
朱由检见他有些出神,轻声唤道。
孙承宗猛然回过神来,收敛心神,随着朱由检一同走入殿中。
大殿之内,只摆着一个巨大的,显得有些粗陋的沙盘,旁边是两张简单的桌案。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朱由检没有在御座上落座,而是直接走到了沙盘边,拿起了其中一根细长的木棍,递了一根给孙承宗。
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看着眼前的老人。
「孙师,国事危急,朕就不与你絮叨客套了,咱们直入正题吧。」
孙承宗心中一凛,知道正戏来了。
朱由检手中的木棍,在沙盘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轻轻一点。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孙承宗,开口问道:
「今日第一事,还请孙师为朕细讲,天启五年,柳河之役。」
……
一瞬间,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承宗婆娑着手中的木棍,一股巨大的压力陡然而生。
他设想过无数种开场。
或问辽东大略,或问钱粮兵马,或问东江丶朝鲜之策。
所有问题在他进京之前,他都有所准备。
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一开口,问的竟是两年前那场让他黯然去职的惨败。
朱由检内心微微一笑,静静等着孙承宗的表演
不问功,先问过。
是他后世面试的惯用起手式了。
比起询问成功的经验,去复盘一场失败的战役,更能看清一个人的器量丶担当和最真实的底色。
也能在第一时间,就拿到心理上的绝对优势。
然而,孙承宗毕竟是孙承宗。
柳河之败,是他近年最为痛悔之事。
归乡两年,他时常对着沙地揣摩丶复盘,那场战役的每一个细节,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痛过,悔过,却唯独不惧人问。
孙承宗定了定神,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手中的木棍,精准地点在了沙盘上的一座土堆上,看地形这就是耀州堡。
「天启五年八月十四,辽东生员刘伯镪逃归辽左,报称奴酋四王子皇太极,进驻耀州,身边兵不满三百。」
「其言,若我大军渡河,辽民必群起响应,可一战而杀四王子,歼其众以归。」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时任总兵马世龙信之,于当月二十日,遣鲁之甲丶李承先,领八百骑兵先行。」
「为防消息走漏,对外诈称『东哨巡河,接济难民』。」
「同时,调觉皇岛水师游击金冠丶姚与贤,前往三岔河口,协助大军渡河,并于事后行水路遮蔽。」
孙承宗的木棍在沙盘上缓缓移动,勾勒出当年那支孤军的进兵路线,语气中,终于还是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然,骑兵八百,于二十二日抵达娘娘宫渡口,苦候至二十五日,水师仍然不至。」
「鲁丶李二将,唯恐军情泄露,战机稍纵即逝,乃徵集渔船七艘,强渡三岔河。」
「然船少兵多,喧哗四昼夜,仍未能尽渡。」
「至此时,兵情已泄,奴酋起大兵击之,已过河之兵将,尽没于此。」
说到此处,纵使过去了两年,孙承宗的声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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